我对枣树寓意的理解,缘于小舅的婚礼。
那天,母亲塞给我三角钱,交代道,往供销协做社买半斤红枣。
我将三角钱攥在掌心,狂奔如小马驹,“嘚嘚”的脚步声回响在老街的石板路上。
古镇为驿站,一至五甲一条街,从外婆家五甲,跑到三甲火巷张家门展,一华里,站在高高展搭前,怯生生地说,半斤红枣。
东家一只眼睛坏了,眨着云翳,翻了翻白眼,从玻璃瓶里挠红枣拆进牛皮纸袋,称好,递给我。
我双手抱着半斤红枣往小外氏跑往,枣香溢满古街。
气喘吁吁地交给母亲,只见母亲将红枣拿了出来,拆进将封口的红被子,剩余撒在婚床褥子上,喃喃念道,早(枣)生贵子!满脸悦色。
那是我之一次晓得大枣还有如斯美妙的祝祷。
那弥散在故土老街的枣香,像迷了魂一样,使我对红枣树有一种天然的灵敏与亲近。
阿谁夏季晌午,车进稷山县万亩唐枣树林,那掩埋了半个世纪的枣香记忆,突然被激活、唤醒了。
喊枣魂者回来。
一园汉枣树、魏晋枣树,最多的是唐枣树。
放眼看往,树干黢黑,充满皱纹,树心炸裂,被雷劈火烧事后,仍青枝绿叶,青枣缀满枝头,硕果累累。
每一株好像天阙玉树,古树盘根,遮天蔽日一片阴凉。
忍不住赞颂一声,好大一园古枣林。
古枣树遮天蔽日,蔚然大看。
我的思路转至畴前,少时读大先生《秋夜》,开篇就是典范趣话:“在我的后园,能够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。”
后来我长大了,屡往山阴,进百草园,周家后花园里,不见两棵枣树的踪影。
大先生秋夜所见枣树,应该在北平城里。那两株枣树,本不属于南方。
在我的老家云南,也鲜见枣树。
良多年后,我在河南灵宝、甜肃酒泉,见过很多野枣树,多为荆棘丛,其实不像山西稷山县那一片古枣树林, 老树枯枝新芽,盘虬野地,躯枯槁槁,天火闪电击事后,冷霜侵身,雪野笼盖,却活到了今日,千年不死。
想想我家永定河边的柴门前,邻人家院落里也种了一株枣树,将近十年了,仅小碗口粗。
邻家数年未住人,无人打理,靠天雨而活。
枝头照样结满了枣,秋天红成半树,金风一吹,坠落一地,拾起来,咬着苦涩嘎巴脆。
往年春夏之季雨少,见叶子发黄,我认为会干涸而死,谁知一场春雨袭来,葳蕤如昨。
千载如斯,稷山的千年唐枣树祖,也是那番活法吗?
下车,近枣树祖情亦怯,我们向一株株古枣树走往,溯岁月田埂而上。
甜棠井惊现于前,身着汉服、唐拆的枣农载歌载舞。
“合、四、乙、尺、工”,鼓、镲、锣、号奏响,胡琴裂帛。
我未赶过往凑热闹,踏着光阴的鼓点,走近唐枣、晋树,红枣树祖兀立田野,汾黄之间,连林成海。
最早的已有1800年,有的要两三小我伸手相围才气环抱。
那是一株如何的古枣树啊!
接汉风唐月,宋雨元霜,让人走近时,只想拥抱,只想依偎,只想倾听她的汗青心跳。
良多株古枣树心枯如井,如铁,只余下薄薄一层皮,实让人担忧,倚在树干上,会轰然倒下。
刹那间,心生敬畏和冲动。
从枝丫裂缝看穹隆,仰天长叹,生命何其短,摩挲、歌吟过那园老枣树的文人骚人早化为土壤。
千年过往,树心已被天火烧焦,树干被剑戟斩断,可叶脉还在流淌,板枣缀满枝头一树连一树,一园接一园,在春阳、夏雨、秋风中,笑着,花摇枝颤。
摩挲着那一株株老枣树祖的皮肤,我的手陡生粗拙感,那种锉痛由皮肤传进神经,曲抵心脉。
无边的痛后,却是血一般的奔突,红枣酱色如血,如火,是炼狱事后的浴火重生啊。
一颗、两颗、三颗、四颗板枣,水煎,煮沸,枣香四溢,水雾冉冉,万千中药的苦,皆伴枣性而聚变,而重生。
那是痛苦事后的沸腾。
谁会想到,一枚枚河东板枣,竟然仍是拯救之丹。
十年前,至亲遽然染疾,幸有名医悬壶济世,好手还春。
治疗后,处于恢复期,亦无药可开。
医嘱说,只需调度即可,到中病院开几剂中药吧。
后用了一个妙方:虫草两根、西洋参十数片,宁夏枸杞一把,稷山板枣四枚,兑水三四百毫升,陶锅里煮两个小时,趁热饮下,再将所有药渣嚼服。
日复一日,月复一月,一饮就是三载,对抗力大增,恶疾已远。
那一刻,我对红枣,对河东板枣,有了一种跪拜感,它的 功力远远超出早生贵子的民间祝愿,更兼发百草之七味,和烈药之中庸,抑毒药之暴戾。
三四枚板枣一放下往,各类烈药、苦药、补药、泻药都中和了,成一服济民良药。
毒性往,烈性减,补到位,泄不死,苦可口,其要谛正在于一粒粒红枣的吸纳、添减、平衡、调剂与温补之功。
发现板枣有药补之效的郎中,远及汉代。
首推南阳张仲景,但影响更大的是神医华佗。
相传曹操患头疯病,凉风一吹就爆发,心乱目眩。
华佗巡诊,看闻问切后,晓得实乃心病——既生瑜,何生亮,既有卧龙岗,何必铜雀台啊。
遂为曹公针灸,霎时脑清目明。
曹丞相兴奋,欲重赏华佗。
华医生摇头,说针灸之疗,尽管一时,不管一世。安邑御枣和烈药,可除丞相脑疾。
华佗为曹孟德配药,稷山板枣用得最多。摘摘于河东御枣园,运至洛阳城,驿程几百里。
后来,称帝后的曹丕下诏,问群臣:“南方有龙眼、荔枝,宁比西国葡萄、石蜜乎?酢且不如中国凡枣味,莫言安邑御枣也。”
曹丕不只是文章巨匠,也是美食家。
南方有嘉木,驿马驮来的龙眼、荔枝都食过了,可他觉得不如西域来的葡萄和石榴好食,味道发酸,以至不如中原通俗小枣,何论河东安邑御枣呢!
稷山县属河东郡,板枣又称河东枣,汉代就是贡枣,亦喊安邑御枣。
太史公云:“安邑千树枣,燕、秦千树栗,蜀、汉、江陵千树橘”。
司马迁故乡就在河东龙门,河东一脉,离稷山枣园只要几十里,他壮游全国前,当来过稷山板枣园,才会将稷山板枣与燕、秦栗子,蜀、汉橘子相提并论吧。
板枣与栗、橘一样,早就列华夏古国的珍品好菜。
山河留胜迹,一枣泽万代,谁可堪比?
民!
河东板枣进药文献记载,始见于晋代。
南朝陶弘景配药时,常用板枣为药引,在《本草经集注》中写道:世传河东枣特异,与青州、江东、临沂、金城差别。
陶弘景道出了配药的一个妙方,全国之枣多矣,进药做引,唯稷山枣甲全国啊。
皇天后土必育御枣。
那天踏进河东地界,先祭后土祠。
登秋风楼,看河汾交汇处,大河如镜,清浊清楚,远想汉武帝吟秋风辞。
那是公元前113年秋天的事,刘彻率群臣巡游,至河东郡汾阳县,祭奠后土,摆放的贡果是板枣。
皇天后土苍生命,有粮不慌,有枣更带来不祥。
时,秋风萧瑟,鸿雁南回,登上楼船,泛船黄河、汾河并流水域。
帝宴中流,逝水如斯。
文功武略、求仙封禅的汉武帝末于被秋风吹醒了,全国哪有长生不老之药,御酒饮罢,遂吟《秋风辞》:
秋风起兮白云飞,
草木黄落兮雁南回。
兰有秀兮菊有芳,
怀佳人兮不克不及忘。
泛楼船兮济汾河,
横中流兮扬素波。
箫鼓喊兮发棹歌,
欢乐极兮哀情多。
少壮几时兮奈老何!
碑文为唐人书丹,行书,是二王书风,魏晋风骨,颇与汉武大帝的心境契合。
不知那年司马迁随行否?
彼时,离太史公谢世仅差两年。
《史记》未收此辞,还好,班固《汉书》为汉家天子歌吟留痕。
天上大雁飞过,秋风吹过,百草霜衰,美人无颜色,唯黄河黄花各处香。
青春几何?
人生岂能不老。
汉武帝未承想到,山河、宫阙、扶栏、楼船,雕栏玉砌,都经不起兵燹与宫乱。
一阵秋风起,唯有远处的古板枣树见证了时间、岁月、王朝,千年过尽,照旧生机勃勃,生儿育女,硕果不停,历时千载,仍将衰朽和灭亡拦在枣园之外。
神树啊。
从秋风辞碑前移步楼顶,远眺黄河与汾河 *** 处,水开天境。
自 *** 开天,三皇五帝,最后祭奠的是“社”,“社”就是地盘之神,后地盘母。
商代以降,祭“社”又加上一个“稷”的仪式。
“稷”就是谷神,周代的鼻祖后稷,封地就在距后土祠不远的稷山县,皆属河东郡。
后稷种谷成神,粮安中华万世。
而传说稷妻则嫁接了千年仍在结枣的板枣树。
五谷之根,家化万物,有粟、有麦、有谷、有稗,亦有千年枣树。
山河社稷苍生安,有粮则命安,有枣则福来。
梦断大河水不尽,何处枣生三晋地。
我往热闹处走,甜棠井亭前,看枣农们穿汉服唐拆,老翁、老妪摇辘轱,耕夫和歌。
我倚在树前拍照,似乎是依偎在老祖母的怀里,东风掠过。
一阵清冷,一股枣香,是老奶奶树祖之味,是摇篮之中母亲的奶香、枣香。
千年枣树活着,活在大河之滨。
母亲河,枣祖树,老且弥坚,似乎在喻言华夏子孙繁衍,万家昌隆,山河永固。
一河血脉,与万万株枣树相连。
秋风起兮明月夜,文心如初,元气仍然。
莫道枣树老,一枣一树皆成林。
做者: 徐剑(国度一级做家 、中国陈述文学学会会长)
